又是一年秋，风从训练场的另一头跑过来，吹得荣誉室墙上那面担当者的锦旗猎猎作响。锦旗不是崭新的，但红底金字，在午后的阳光里仍有些晃眼。我的目光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落在那面旗上。

　　我是00后，来之前，我对“消防员”这个词的理解，大多来自电影和口号。比如“守夜人”这三个字，像是披着披风站在城市之巅的孤胆英雄。直到去年夏天，台风“杜苏芮”呼啸而来，我才真正明白，守夜人不是一个人，而是一群人。一群把后背交给彼此，在黑暗中共同点亮一束光的人，于是我的战斗故事便编织绘映成我们的战斗故事了。

　　每个故事都有个开头，每个队伍都有个领头人。我的队长，罗良龙，就是那个总是走在最前面，为我们挡住第一波风浪的人。我们都叫他罗队。

　　台风预警拉响的那几天，我心里藏着一丝说不清的兴奋，像每个即将踏上未知战场的士兵一样紧张。可罗队不一样。他好像早就听见了风暴深处的呼吸。

　　那几天，他话不多，但身影无处不在。一会儿在车库里检查冲锋舟的引擎，一会儿又在装备室里清点水域救援服。他用手反复检查绳索的每一寸，确认救生衣卡扣的咬合度。“马甲、罗溪这两个镇，是我们的重点。上游水库一旦超限，溪东村地势最低，水会从四面八方灌进去。”他顿了顿，目光扫过我们一张张年轻的脸：“记住，我们不是去跟风雨拼命的。我们的任务，是把人，一个不少地带出来。”

　　他还协调了曙光救援队的朋友们，带着他们的专业装备，提前进驻到各个乡镇的前置备勤点。我记得那天，看着他们和我们站里的车辆装备一一对接，罗指脸上才露出了一点点松弛的表情。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：“准备工作做得越足，兄弟们就越安全，群众也越安全。”

　　那一刻，我明白，真正的英雄，是在灾难到来之前，就已经枕戈待旦，把所有能想到的细节都反复打磨的人。

　　风来了。整个世界仿佛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滚筒洗衣机。雨点不是往下落，而是横着、斜着，像无数钢针一样扎在窗户上。警铃声就是在这样一片混沌中，尖锐地撕开了一个口子。

　　“洛江区，马甲镇、罗溪镇，内涝严重，有群众被困！”

　　出发！五辆消防车，二十二个人，三艘冲锋舟，扎进了风雨的核心。

　　我坐在冲锋舟上，浑浊的黄汤已经没过了舟舷，水面上断裂的树枝、塑料桶、看不清是什么的家具残骸。我们的冲锋舟在狂暴的水流里挣扎。有好几次，一个猛浪打来，舟艇被狠狠地推向下游，我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脏撞击胸腔的声音。

　　“稳住！看准水流方向！”罗队的声音穿透了雨幕和水声，像一根定海神针。罗队半跪在舟头，用探杆不断试探着水下的情况，为我们导航。湍急的水流下面，是看不见的深坑和暗流，每一下试探，都是在与死神博弈。

　　终于，我们抵达了溪东村。眼前的景象让我倒吸一口凉气。这里已经不是村庄，而是一片汪洋。一栋栋平日里温馨的民房，此刻像孤岛一样泡在水里，水线已经逼近了二楼的窗台。

　　“那栋！先救那栋！”罗队指向一栋二层小楼，有微弱的手电光从窗口晃动。

　　靠近那栋楼的过程异常艰难。水流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，冲锋舟几次三番被冲开。最后，我们几乎是靠着人力，用船桨和绳索，硬生生地把舟艇贴在了墙边。

　　水已经漫到了二楼的楼梯口。屋里的人出不来，因为巨大的水压死死地顶住了入户门。

　　“撞！”罗队没有丝毫犹豫。

　　他退后两步，用整个身体狠狠地撞向那扇门。一下，两下。砰、砰的闷响，像是撞在我的心上。我也跟着冲上去，我们几个人的肩膀，在那一刻仿佛融合成了一个整体，用最原始的力量，对抗着洪水的蛮力。

　　门，终于被撞开了。

　　一股夹杂着泥沙和杂物的浊流涌了出来。屋内的景象更是让人心头发紧，桌椅、电器、杂物……所有东西都漂浮在水面上，完全堵死了通往二楼的唯一通道。被困的群众就在楼上，能听见孩子压抑的哭声和大人焦急地呼喊。

　　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。

　　“我下去开路！你们两个，固定好舟艇！”罗队嘱咐完驾驶员和二号员，没有片刻迟疑，一跃跳进了齐胸深的浑水里。

　　我看着他，在那些漂浮物之间，用手，一件一件地把障碍物搬开、推走。那水有多脏，里面藏着多少看不见的尖锐物，他仿佛全然不顾。他就那样，用自己的身体，在洪水中为生命开辟出一条通道。

　　通道打开了。他攀上二楼，第一件事就是把救生衣先给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穿上。他把一个孩子小心地托起来，放在自己的肩膀上，然后弯下腰，对另一个孩子说：“别怕，叔叔带你们出去。”

　　他就这样，来回两趟，像一尊移动的雕塑，将两个孩子稳稳地转移到了冲锋舟上。

　　那一刻，四周是滔天的洪水和呼啸的风雨，而他的背影，却是我见过最坚实、最安宁的风景。

　　直到下午三点，所有被困群众都被转移到安全地带，我们才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。罗队脱下沉重的水域救援服，我无意中瞥了一眼他的膝盖，顿时愣住了。一块玻璃的残渣，赫然嵌在他的膝盖上，周围的皮肉已经翻卷开来。鲜血和淤泥混在一起，几乎灌满了他的救援靴。

　　“罗队！你受伤了！”我叫出声来。

　　他低头看了一眼，像是才感觉到疼一样，咧了咧嘴，然后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：“没事，比训练时磕的轻。”他自己伸手，就把那块玻璃碴拔了出来，只是简单地用清水冲了冲，就立刻转身，带领我们投入到下一个任务中去了——台风过境，满目疮痍，还有无数的道路需要清障，无数的危险需要排除。

　　我看着他一瘸一拐但依然挺拔的背影，忽然想起了“守夜人”那三个字。原来，守夜人不需要披风，他们穿的是湿透了、沾满泥浆的火焰蓝。他们也不是孤胆英雄，因为在他们身后，站着一群可以把后背托付的兄弟。

　　救援结束后，我们短暂休整。被救出来的一位大姐给我们端来了热腾腾的姜茶，她眼圈红红的，一个劲儿地说：“你们的衣服都能拧出水了……那个消防员，还用肩膀扛着我家行动不便的人，真的，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……”

　　大家只是憨厚地笑着，摆着手说：“应该的，应该的。”

　　如今，风雨早已过去。我回想起罗队扛着人涉水时颤抖的肩膀，想起他拔出膝盖里玻璃渣时轻描淡写的表情，想起他和我们一起用身体撞开那扇生命之门时的决绝。

　　我终于深刻地理解，队伍，不是一个空洞的词。它是在冲锋舟上，你看着我，我看着你，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默契；它是在撞门时，所有人的肩膀都顶在同一个地方的齐心协力；它是在最危险的时刻，队长说我先上，而我们每个人都做好了随时接替他位置的准备。

　　罗队后来被泉州市委、市政府授予了“担当者”称号。可我知道，在他心里，这份荣誉不只属于他一个人。它属于那天冲锋舟上的每一个人，属于在后方提供保障的每一个人，属于所有穿着这身“火焰蓝”的兄弟。

　　无尽的远方，无数的人们，都与我有关。这是鲁迅先生在国家存亡之秋写出的一句话，如今国泰民安，作为消防员的我时常透过窗户向往无尽的远方，仿佛这座城市无数的人们也都与我有关。“守护”是我生活的全部，我在训练场走过春夏秋冬，也在夜深人静时眺望这座城市的星空，我想孩子们参观消防站时好奇的目光，凌晨时分出警路过的小吃摊蒸汽中透出的烟火味，还有荣誉室墙面上一面面闪闪发光的锦旗都是守护的意义。守夜人不仅守护着平安的夜，也守护着时刻需要帮助的人们，火焰蓝始终与国旗同在，与人民同在。

　　秋风再次吹过，锦旗上的金字，又一次在我眼前闪耀。我知道，那不是普通的金色，那是忠诚的颜色，是汗水和鲜血浸染过的颜色，是我们这群年轻的守夜人，在罗队这样的前辈带领下，共同描绘出的、最滚烫的颜色。